傍晚的时候,那张在客厅摆了二十多年的红木餐桌,突然之间,仿佛一个骤然倒下的衰竭病患者,毫无征兆地,就这么崴掉了一条腿。
这段时间,郁昌没有正经事干,天天空闲得发慌,在公司待不了几个小时,就一把抄起钥匙,早早地回了家,挽起袖子,变着花样地给妹妹做菜。
他仿佛是一个不久之后便要宣判死刑的重犯,焦虑和麻木两相拉扯,竟然奇异地暂时平静下来,一身力气全使在了家务上,进了厨房之后,比以往的任何时刻,都要更为勤奋卖力,好像这个世界即将迎来末日,手上所清洗的每一颗葱、每一瓣蒜,作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种子,全部都弥足珍贵,见一面少一面,马上就要消踪灭迹,从地球上完全绝版似的。
天色将晚,还剩几十分钟,妹妹就要放学了,郁昌也终于大功告成,打开冰箱,拣出大包小包的菜后,在厨房里面叮叮咚咚,鼓捣大半天,全程盯着火候,浸了一脊背的汗,成功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汤。
他在家主炊这么多年,早已是是个中老手,一摸到锅碗瓢盆,心里就有杆天然的秤,几个小时过去,把菜肴搭配得尤为丰盛,很是有模有样,食材水陆俱全,出锅以后,香气扑鼻,色彩协调,无论味道还是摆盘,都丝毫不输市中心几家老招牌的家常菜馆。
沿海一带,夏季多有潮热,各类蚊虫滋生不绝,嗡嗡嘤嘤,盘桓不休,不仅在室外叮咬啃啮,稍不注意,还会不请自来,登堂入室,着实十分扰人,郁昌关掉灶火,端起瓷盘,将它们依次摆放,精心地调整碗筷的角度与间隔,结果,等到方才把煲的最后一锅椰子鸡汤放上餐桌,脱掉围裙之后,就听到一阵阵的昆虫振翅声。
他机敏地竖起耳朵,条件反射似地,反手便将纹格网牢牢实实地罩了上去,又检查了一圈纱窗,上上下下仔细梭巡一番,拧紧其中老旧脱落的螺栓之后,才循着声音来源,抬头一看,眼尖地发现,墙灰斑驳的天花板上,有几个细小的黑点,正萦绕着发亮的灯管盘桓飞舞,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椭圆,随即皱了皱眉,转过身去,抄起一只淡蓝色的苍蝇拍,准备以三两下的功夫,了结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的大胆蝇虻。
所以,此景此景之下,当郁昌像只进入捕猎状态的家猫一样,睁大一双浅咖色的眼睛,屏气凝神,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只讨厌的飞虫,绷紧了小臂肌肉,攥紧手中的武器,正要瞄准靶心,一击而中时,那对素来灵敏的耳朵,因为被当下正在移动的首要目标,分散走了太多的注意力,十分合情合理地,在某个既定的时刻,松懈了那么短短的一瞬。
就像每一条被判定为次要的讯息那样,它从不会大声宣告自己的重要性,也不会举起一块亮黄的事故告示牌,使用鲜红的油漆,写下一行尖锐的大字——“嘿,别去管那些该死的虫子了,看着我,你要有麻烦了”。
与之相反,它仅仅是隐秘地划过了郁昌的耳畔,像一只消弭于天际的的冷酷飞鸟,毫不起眼,一掠而过,只留下一根警醒的灰色羽毛。
兄妹二人住的地方,还是父母刚刚谈上的时候,为了将来结婚生子,而共同置办的婚房,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现在,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岁数,房子老,家具也老,许多的大件家私,还摆在原先的位置,款式陈旧,土里土气,带着一股在时光里发了霉、落了灰的气味,静静地矗在原地,蒙着一层岁月的蜡,无可奈何地,被一窗之隔的房间以外,那些日新月异的现代高楼大厦,衬得愈发格格不入。
于是,在一个蚊虫飞舞的夏夜,作为一个仿佛天生地长的摆件,一个亘古有之的遗迹,那只比郁昌的年纪还要大的,随着逐渐流逝的时光,而一同枯萎、圆寂,最终完全坐化,成为与老房子浑然一体的部分化石的古旧餐桌,十分突然地,从左后方的桌腿连接处,发出了一声沉闷得出奇的异响。
或许,是他在动作的时候,没控制好幅度,不小心挨蹭了上去;或许,是那张业已泛黄的木质桌具,早已迎来了自己的大限,内部纤维松软腐烂,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,勉力强撑到这一刻,才油尽灯枯,无法继续承担负重,轰然地坍塌了下来……不过,无论如何,其实都不重要了。
身后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,随后,则是哗啦啦的一阵脆响。
先是一下,两下,打头锋似的,啪嗒地急坠下来,锋锐到刺耳,仿佛揭开序幕的惊雷,紧接着,便接二连三,连作一阙,骤然间倾泻而下,疾风骤雨地炸作一团,在五次清脆的爆裂之后,是一声重而沉的撞击,没有破碎,却也咕噜噜地滚出老远,在地板上刮擦出几道油渍的污痕——
多亏了那些摆盘,就连迸破的声响,也是格律森严,井然有序。
直到一切重归寂静,脚下弥漫开温热的汤汁,郁昌才喘出一口气,缓慢地松开紧紧攥起的拳头,大梦初醒一般,迟疑地转过身去,怔怔愣愣地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一片的狼藉景象。
那些精心准备的菜肴,如今全部砸在了地上,黄黄绿绿,脏污不堪,与破碎的碗碟细末混在一起,汤水四溅,流得到处都是,油星